試閱1:
高杉一直是個很壓抑的小孩,他是說,跟他們比起來。
他從很小就認識高杉了。
他跟銀時總是有話直說,像是藏不住所有心裡話那樣容易就吐了出口(於是也時常說著就吵鬧起來,然後被老師傷腦筋似地唸著。)
但 高杉不是,高杉總是很安靜地睜著那雙沉默的眼睛看著他們。偶爾在他們說出一些荒誕不經的蠢話時以鼻子輕哼一聲,將眼神轉向遠處。通常銀時對於這樣的高杉總 是充滿了意見,硬是要出聲嘲弄個一番(不外乎是針對高杉良好的出身——唷真不愧是武家的小少爺、跟我們這種平民老百姓就是不一樣),然後就是意料之中的大 打出手。
跟銀時打起來的高杉和平常的沉靜不太一樣,動起手來總是特別地狠,像是眼睛裡都冒著凶光。通常在老師出面制止之前會有一群人圍起來看著熱鬧,但他總是無法袖手旁觀,都要衝進去把他們架開。免不了也是掛彩,當老師趕至而人群一哄而散時,三個人總是扭打成一團難以分開。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跟這兩個人是分不開的;他也從很早就知道,對於那兩個人來說,彼此都是極為特殊的存在。
平 時不太理睬人的高杉唯有在被銀時挑釁時才會怒氣難遏,而銀時也對於高杉的存在格外執著。他無疑是羨慕的,然而更多的時候,那些欣羨的心情會被拋諸腦後;他 喜歡在從村塾回家的路上與他們一起走著,明明互不理睬地,那兩個人卻都很注意著彼此的言行。對他來說,光是這件事情就能讓他感到高興;即使不說出口,他就 是這麼喜歡著這兩個人。
然而那些都是兒時的舊事,像是輕輕地用掌心捧起,然後收進胸口。
偶爾拿出來要翻開的時候,總會被淚眼模糊了記憶。
桂在援軍的船開近岸邊時看向站在身邊的兩個同袍,右手邊的銀時眼神拋向遠方,以比平時還要再快上一些的頻率絮絮叨叨地不知道唸著什麼;左手邊的高杉則抱著手臂,眼神沉鬱而銳利。他並不做聲,僅僅在看著高杉的側臉時有些恍惚地想著,他們好些天沒有說上句話了。
出事的前幾天輪到他在老師家守衛。老師在夜深之時披著薄襖從沿廊的那頭向他招了招手,他脫下有些扎腳的草鞋,踩上木製的地板在深夜的靜謐裡嘎嘎作響。
老師的房間他十分熟悉,但在這樣只點上盞燈搖曳著影子的夜裡卻顯得格外陌生。老師讓人送來了熱茶跟五草粥,他卻在長期下來的疲憊裡顯得胃口全失。
「晉助這幾天都沒有來問安,是出遠門了嗎?」
「好像是那樣。」
他也不太確定。
「小太郎,你呢?最近還好吧,」老師溫柔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現實,「看上去很疲倦啊,你有好好休息嗎?」
他在暖黃的燈光下低下了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老師像是能看穿他的一切,也不再問下去,僅僅捧起茶杯長長嘆了口氣。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們這群孩子了。」
「銀 時對人的戒心太重,不懂得向人伸手求助,很容易就走到隻身一人;晉助對自己要求太高,不懂得適時表達痛苦和悲傷,所以時常鑽牛角尖。」老師輕輕地說著,像 是細數著孩子的缺點,卻又用著心疼的聲音。「小太郎則是太耿直了。太耿直、所以善惡分明,這是你的優點卻也是軟肋。處世能再更圓融一些的話,做任何事都會 順利的。」
「你是三個人之中最坦率的孩子、最知道分寸,也是最讓我放心的一個。所以像是這種時候,你更要不厭其煩地去關心他們、不要放開他們的手。這不是誰都做得到的事,是只有你能做得到的事。」
想來那就是最後一次好好地從老師那裡得到了什麼。
桂仍然記得非常清楚,那天銀時被官吏從後方押住了雙手,跪在土壤間的雙膝明明磨出了不淺的傷口,卻執意要掙脫出禁錮。老師回過頭時的表情他看不清楚,然而銀時的雙眼因為憤怒和悲傷而充滿了血絲,沾滿塵土的臉上爬滿淚痕,露出即使要與全世界為敵也在所不惜的表情。
他被另外兩個人按在地上,掙扎著想要爬起時,卻被巨大的聲響震懾。
銀時被踩著脊梁,發出了野獸一般的怒吼。
老師背著陽光回過頭來。
老師是他的生命裡,第一個給予他溫暖的人。
桂並不像是銀時或者高杉那樣像是把老師當成全世界地去仰賴著這個人,然而遲鈍如他也知道,只要跟老師待在一起的時候,自己的全身心都像是可以舒下來似的。
他流下了眼淚。
老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陽光之中時,他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了一次。
試閱2:
辰馬在戰爭結束之後搭上了清晨的第一班船離開江戶。
目的地還不知道,買了單程船票;把簡便的行李扔給船上的工作人員之後,他回過頭來。天色還朦朦未亮,殘月掛在西邊的天空,他險些忘記自己是要離開這顆衛星所環繞著的星球。
港邊來往的行人不多,辰馬撓了撓一頭桀驁不屈的亂髮,才想起自己要說些什麼。
昨天跟銀時喝多了,他大概還在呼呼大睡吧;高杉先別說不知道到底是跑去哪裡了,就算他好端端地在家裡睡著也是打死不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的。
來替他送行的只有桂而已,穿著僧人用的袈裟來替他餞別(他其實想問問假髮啊你難道不知道這樣更顯眼嗎,打哈哈的話到了嘴邊見到桂的表情卻又吞了回去。)
桂半眯著眼,望著天邊的星稀沒有說話,辰馬又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初次見面的時候(即使他暈船暈得連高杉跟銀時的臉長什麼樣子都沒看到。)那時候的桂站在他們身後,也是那樣半眯著眼,看著他的船向他們駛近的時候彷彿皺起了眉。
哈囉,他想著,要說出口的時候一個反胃,然後就是銀時跟高杉的哇哇大叫。
辰馬從小時候就喜歡船。
他 的父親在書房裡放了隻船的模型,在燈光下顯得富麗堂皇。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在遙遠的將來會擁有一艘船,一艘軍艦、甚至是載滿笑容的宇宙航艦。他在行軍時 期偶爾會想起,多是夜半無人與之對飲而躺在沿廊地板、看著天空中那一輪明月的時候。那艘船、放在書櫃上他年紀小時搆不著,在他的心裡卻是那麼龐大。然而前 些日子回家轉了一圈,走近一看,才發現那不過是隻支架傾斜、輕而褪色的小船而已。
那時他已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國家,只是尚未決定要多遠 離。他們從戰場上回到居所的時候並不說話,眼神相交的瞬間辰馬總覺得有好多話都湧上喉頭,但偏偏沒辦法說。那時的高杉已經僅少出現在他們面前,偶爾幾次在 門口擦身而過的時候他才剛抓了抓頭想著該怎麼開口,下一秒高杉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視線範圍之外,迅速地不惹一點塵埃。遇到銀時的時候他則總是陰鬱,並且帶著 比以往更勝一層的酒氣。
辰馬不知道該怎麼跟這些夥伴說,說一些他自己都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說的話。然而說了就像要捅破某種平靜的假象,辰馬想著,啊,他的確也沒有立場那樣去說。
末了,每天都會見到面的也只剩下桂一個人而已。
每當桂看到他時,墨色的眼珠子裡像是流轉著某種奇異的光,他想要定神一看時,桂卻隨即撇開了視線。辰馬不止一次猜想著桂也是一樣,看到他們的時候心裡有數不盡的話想說,卻又會在下一瞬間打消了念頭。然而桂想跟他說的到底是什麼呢,他盤算著,卻從來沒有個底。
他一直覺得桂看上去有些寂寞。
就像是個被遺忘的鬼魂。
辰 馬知道自己跟那三個人之間永遠有一條看不見的界線橫在中間,每當他嘗試去觸碰,他們就會將自己層層武裝起來,不讓自己看見無法平息的悲憤以及受傷的眼神。 這並不讓他感到被排拒或者受挫,有時他也想跟他們說說,說,你不可能一輩子都要這樣背著傷痕然後不往前走,然而他也沒有那麼堅強。
消極地、當發現他們將眼神轉開的瞬間,他把那些不協調並且彆扭地佔據了腦袋的東西先掃到一旁,然後彎起了有些滑稽的笑容。
他是喜歡他們的,那就是,即使他們各自都笨拙地只懂得抱著自己的悲傷,不懂得去愛人;他一樣是喜歡著他們的。
辰馬在返程的路上踩著大步。
回到那裡,一輪新月斜掛天邊。又是清晨。
試閱3:
「你會……在海裡淹死、被賣做奴隸、讓女人欺壓後半輩子。」高杉抓緊辰馬的手,閉著眼睛斷然表示。
他再接著數過辰馬的骨節,用鼻尖貼著嗅聞,時常在外奔波的他,身上有符合這種特性,彷彿風在不停流動的氣息。他進而碰觸對方的臉,有同樣的眼睛、嘴、鼻子,和另一個人相似的柔軟捲髮。
辰馬發出介於乾笑和缺氧之間的怪聲,僵硬地側歪著臉期待高杉會快點放過自己。
「哈 哈哈哈哈……你現在不當總督要轉行做摸骨算命嗎……」辰馬苦笑,高杉不理會他的掙扎,失去耐心地丟下辰馬特地帶來讓他學會操作的槍枝零件,在對方逃開之前 拉住他的衣領,想像著辰馬困窘的樣子,他將他拉近,恣意且貪婪地嗅聞男人身上的味道,像是初識生人的野獸,想記住視覺以外的印象。他想自己這麼做除了捉弄 友人外,更多也許是為了擺脫失明所致的焦躁,或是害怕遺忘人類五官的長相。
打從高杉被軍醫宣判,從戰場被流放到和平之地後,他一直都是那種坐立難安的樣子,喧鬧又尖酸刻薄,卻怎樣都令旁人覺得他在勉強自己。被天人弄傷的左眼已經確認治療無效,而右眼雖然沒有受傷,卻原因不明地失去視力,軍醫診斷為併發性的心因性失明,除了等待之外,無法可救。
他繼續壞心眼地鬧著辰馬,鼻子貼近頸間和下顎,那附近有風和海水的氣息,肩膀一帶沾染了路途上的塵土味。他順著肩骨的線條回到手掌,那雙慣於持槍的手上有槍油和金屬的鐵鏽味,這是坂本辰馬這個人的構成,他向後退開那些氣息,便彷彿回歸至黑暗。
辰馬驚嚇過度似地吐出一大口氣,好像都能聽見關節歸復放鬆狀態的聲響。
「高杉你別鬧了。」桂在一旁無可奈何地說,剛才他也遭受過同樣待遇(絕子絕孫、在人妖酒店賣身、和警察還有人妻糾纏不清),高杉朝向聲音,很輕地回了一句,我無聊,你們誰可以告訴我右眼什麼時候會好。
「我不知道。」桂乾脆地答,大有「反正你就是想藉機發脾氣我明白」的赴死和寬容意味。高杉其實也不是真的想生氣,只是一般閒聊,隱藏著不談很難受,說出來也許會好一點,他不喜歡被當成易碎物。
桂有些了無新意地提議,去外面走走吧,在室內待久了只會中二病和思想扭曲。高杉還來不及拒絕就被某個人抓住手臂,不容抗拒地帶往門口。
「我自己會走。」他莫名惱火,但那個某人卻還是堅持抓著他沒放開。他把認識的人全都恐嚇似地喊上一次,卻只得到桂爽朗的笑聲,只是個下人而已,你就原諒人家吧。
他們吵吵鬧鬧地上街,高杉和桂不停鬥嘴,辰馬則三不五時就被路上的漂亮小姐或商品勾走注意力,常常答非所問。但反正談話的內容也是廢話連篇,偶爾穿插幾句軍情或抱怨。高杉讓那僕役帶著前進,忙著吵架時幾乎忘記他有多討厭被當弱者對待,無心去注意那份對他來說太多餘的善意。
高杉無聊地開始亂猜那個陌生僕役的身份,尖銳地一口咬定能讓桂帶在身邊的人物,九成是新養的姘頭。他摸索那個人的手臂和掌心,極端失禮地預言對方以後會養天人當女兒,再被巨大的犬類一口吞掉,也許還會近視。
接著又開始造謠,假髮那傢伙喜歡背後位你明白了嗎。桂大聲否認,表示自己個性保守喜歡的是──诶你們看今年櫻花開得好早啊!辰馬更大聲地打斷桂的辯白。
代替暫時失去的視覺,高杉深吸一口氣,在街上充滿的食物和人潮壅塞氣息裡面,像被辰馬的言語暗示般,好像真的在這之中找到了櫻花的甜美香氣,腦海裡也漸漸浮現出櫻花張狂的顏色,和盛開時滿山遍野的景象。
在 這漫天的粉紅中,有一個他很久沒見過的人,緩慢地從櫻樹林中走了出來,手裡握著一把染血的刀,銀髮上還有幾片櫻花。對那個人的多年份回憶,很自然地從腦海 深處展開,彷彿真的就近在身邊似的,奇怪的髮色、低沉卻輕浮的聲音、身上帶著血的冰冷味道、力氣大得驚人的手,給人信任與依賴感的氣息。
他 想著這樣的景色的確很襯那個人,但又真實地知道這都是幻覺,錯過了見面的時機,之後在哪種場合相會都太彆扭。從他看不見後就沒再見過坂田銀時,像是對方發 了誓不願意再面對他那樣。理由他想像不到,但從傷病中清醒後,面對一片黑暗的世界,少了銀時的中二病廢話在耳邊,還真的有點無聊,總覺得從未和對方分散過 這麼長的時間。
不像桂和辰馬呢。他低哼了一聲,吵吵鬧鬧地趕都趕不走,沒空親自來時便寄一大堆用廢話構成的信,每次讓人念給他聽時,明 明不是寫信的人,卻反倒覺得自己才是被羞恥Play的那個。現在也還繼續著他們的垃圾話連發,要怎樣才能從櫻花聊到米價呢?你們是家庭主婦嗎?到底是來幹 嘛的啊!
「這還用問嗎!」桂討人厭地反問他。
「哈?????」高杉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相當愚蠢。
「當然是因為想見你啊──」辰馬不知羞恥地說。
「開、開什麼玩笑!?」他從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只覺得血氣往臉上湧,不曉得該拿出什麼表情。他也看不見桂和辰馬的臉,真想知道他們是用什麼心情說著這種話。
「又不是某人──明明很閒,心裡也放不下,卻又老是裝忙不來。」
「對啊不像某人,說什麼不見你是為了你好,怕你太激動逞強(這點我到是認同),但聽起來根本只是膽小。」
「高杉君才沒這麼脆弱,活得好好的吶。」
「會受傷也不是某人的責任。」
「總之某人就是嘴巴上說不要,身體倒是挺誠實──卑鄙地利用高杉君的弱勢,還是跟來了。」
「我的弱勢?跟來?你們在說誰?」他反問,對於他們一搭一唱,口中暗婊的人物雖然有種似曾相識感,但卻又覺得身邊並沒有這麼溫柔到近乎笨拙的人。桂和辰馬停下那沒完沒了的吵鬧,在他的想像中他們正愣愣地互看一眼。
「……請當我沒說。」
「大家都很想你。」
桂 和辰馬突然默契十足地一起顧左右而言他,他試著威脅利誘,但毫無效果,話題輕易地被導向奇怪的地方,關於那個神秘人物的事再也沒人提起。他們返回高杉養傷 的宅邸,一路上依舊七嘴八舌地吵鬧,和來時沒什麼兩樣。但也許是因為在櫻花附近待了一段時間,高杉覺得身旁多了些淡薄的花香,和回憶裡坂田銀時的氣息纏繞 在一起,好像那人一直都在他身邊一樣。
高杉一直是個很壓抑的小孩,他是說,跟他們比起來。
他從很小就認識高杉了。
他跟銀時總是有話直說,像是藏不住所有心裡話那樣容易就吐了出口(於是也時常說著就吵鬧起來,然後被老師傷腦筋似地唸著。)
但 高杉不是,高杉總是很安靜地睜著那雙沉默的眼睛看著他們。偶爾在他們說出一些荒誕不經的蠢話時以鼻子輕哼一聲,將眼神轉向遠處。通常銀時對於這樣的高杉總 是充滿了意見,硬是要出聲嘲弄個一番(不外乎是針對高杉良好的出身——唷真不愧是武家的小少爺、跟我們這種平民老百姓就是不一樣),然後就是意料之中的大 打出手。
跟銀時打起來的高杉和平常的沉靜不太一樣,動起手來總是特別地狠,像是眼睛裡都冒著凶光。通常在老師出面制止之前會有一群人圍起來看著熱鬧,但他總是無法袖手旁觀,都要衝進去把他們架開。免不了也是掛彩,當老師趕至而人群一哄而散時,三個人總是扭打成一團難以分開。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跟這兩個人是分不開的;他也從很早就知道,對於那兩個人來說,彼此都是極為特殊的存在。
平 時不太理睬人的高杉唯有在被銀時挑釁時才會怒氣難遏,而銀時也對於高杉的存在格外執著。他無疑是羨慕的,然而更多的時候,那些欣羨的心情會被拋諸腦後;他 喜歡在從村塾回家的路上與他們一起走著,明明互不理睬地,那兩個人卻都很注意著彼此的言行。對他來說,光是這件事情就能讓他感到高興;即使不說出口,他就 是這麼喜歡著這兩個人。
然而那些都是兒時的舊事,像是輕輕地用掌心捧起,然後收進胸口。
偶爾拿出來要翻開的時候,總會被淚眼模糊了記憶。
桂在援軍的船開近岸邊時看向站在身邊的兩個同袍,右手邊的銀時眼神拋向遠方,以比平時還要再快上一些的頻率絮絮叨叨地不知道唸著什麼;左手邊的高杉則抱著手臂,眼神沉鬱而銳利。他並不做聲,僅僅在看著高杉的側臉時有些恍惚地想著,他們好些天沒有說上句話了。
出事的前幾天輪到他在老師家守衛。老師在夜深之時披著薄襖從沿廊的那頭向他招了招手,他脫下有些扎腳的草鞋,踩上木製的地板在深夜的靜謐裡嘎嘎作響。
老師的房間他十分熟悉,但在這樣只點上盞燈搖曳著影子的夜裡卻顯得格外陌生。老師讓人送來了熱茶跟五草粥,他卻在長期下來的疲憊裡顯得胃口全失。
「晉助這幾天都沒有來問安,是出遠門了嗎?」
「好像是那樣。」
他也不太確定。
「小太郎,你呢?最近還好吧,」老師溫柔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現實,「看上去很疲倦啊,你有好好休息嗎?」
他在暖黃的燈光下低下了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老師像是能看穿他的一切,也不再問下去,僅僅捧起茶杯長長嘆了口氣。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們這群孩子了。」
「銀 時對人的戒心太重,不懂得向人伸手求助,很容易就走到隻身一人;晉助對自己要求太高,不懂得適時表達痛苦和悲傷,所以時常鑽牛角尖。」老師輕輕地說著,像 是細數著孩子的缺點,卻又用著心疼的聲音。「小太郎則是太耿直了。太耿直、所以善惡分明,這是你的優點卻也是軟肋。處世能再更圓融一些的話,做任何事都會 順利的。」
「你是三個人之中最坦率的孩子、最知道分寸,也是最讓我放心的一個。所以像是這種時候,你更要不厭其煩地去關心他們、不要放開他們的手。這不是誰都做得到的事,是只有你能做得到的事。」
想來那就是最後一次好好地從老師那裡得到了什麼。
桂仍然記得非常清楚,那天銀時被官吏從後方押住了雙手,跪在土壤間的雙膝明明磨出了不淺的傷口,卻執意要掙脫出禁錮。老師回過頭時的表情他看不清楚,然而銀時的雙眼因為憤怒和悲傷而充滿了血絲,沾滿塵土的臉上爬滿淚痕,露出即使要與全世界為敵也在所不惜的表情。
他被另外兩個人按在地上,掙扎著想要爬起時,卻被巨大的聲響震懾。
銀時被踩著脊梁,發出了野獸一般的怒吼。
老師背著陽光回過頭來。
老師是他的生命裡,第一個給予他溫暖的人。
桂並不像是銀時或者高杉那樣像是把老師當成全世界地去仰賴著這個人,然而遲鈍如他也知道,只要跟老師待在一起的時候,自己的全身心都像是可以舒下來似的。
他流下了眼淚。
老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陽光之中時,他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了一次。
試閱2:
辰馬在戰爭結束之後搭上了清晨的第一班船離開江戶。
目的地還不知道,買了單程船票;把簡便的行李扔給船上的工作人員之後,他回過頭來。天色還朦朦未亮,殘月掛在西邊的天空,他險些忘記自己是要離開這顆衛星所環繞著的星球。
港邊來往的行人不多,辰馬撓了撓一頭桀驁不屈的亂髮,才想起自己要說些什麼。
昨天跟銀時喝多了,他大概還在呼呼大睡吧;高杉先別說不知道到底是跑去哪裡了,就算他好端端地在家裡睡著也是打死不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的。
來替他送行的只有桂而已,穿著僧人用的袈裟來替他餞別(他其實想問問假髮啊你難道不知道這樣更顯眼嗎,打哈哈的話到了嘴邊見到桂的表情卻又吞了回去。)
桂半眯著眼,望著天邊的星稀沒有說話,辰馬又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初次見面的時候(即使他暈船暈得連高杉跟銀時的臉長什麼樣子都沒看到。)那時候的桂站在他們身後,也是那樣半眯著眼,看著他的船向他們駛近的時候彷彿皺起了眉。
哈囉,他想著,要說出口的時候一個反胃,然後就是銀時跟高杉的哇哇大叫。
辰馬從小時候就喜歡船。
他 的父親在書房裡放了隻船的模型,在燈光下顯得富麗堂皇。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在遙遠的將來會擁有一艘船,一艘軍艦、甚至是載滿笑容的宇宙航艦。他在行軍時 期偶爾會想起,多是夜半無人與之對飲而躺在沿廊地板、看著天空中那一輪明月的時候。那艘船、放在書櫃上他年紀小時搆不著,在他的心裡卻是那麼龐大。然而前 些日子回家轉了一圈,走近一看,才發現那不過是隻支架傾斜、輕而褪色的小船而已。
那時他已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國家,只是尚未決定要多遠 離。他們從戰場上回到居所的時候並不說話,眼神相交的瞬間辰馬總覺得有好多話都湧上喉頭,但偏偏沒辦法說。那時的高杉已經僅少出現在他們面前,偶爾幾次在 門口擦身而過的時候他才剛抓了抓頭想著該怎麼開口,下一秒高杉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視線範圍之外,迅速地不惹一點塵埃。遇到銀時的時候他則總是陰鬱,並且帶著 比以往更勝一層的酒氣。
辰馬不知道該怎麼跟這些夥伴說,說一些他自己都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說的話。然而說了就像要捅破某種平靜的假象,辰馬想著,啊,他的確也沒有立場那樣去說。
末了,每天都會見到面的也只剩下桂一個人而已。
每當桂看到他時,墨色的眼珠子裡像是流轉著某種奇異的光,他想要定神一看時,桂卻隨即撇開了視線。辰馬不止一次猜想著桂也是一樣,看到他們的時候心裡有數不盡的話想說,卻又會在下一瞬間打消了念頭。然而桂想跟他說的到底是什麼呢,他盤算著,卻從來沒有個底。
他一直覺得桂看上去有些寂寞。
就像是個被遺忘的鬼魂。
辰 馬知道自己跟那三個人之間永遠有一條看不見的界線橫在中間,每當他嘗試去觸碰,他們就會將自己層層武裝起來,不讓自己看見無法平息的悲憤以及受傷的眼神。 這並不讓他感到被排拒或者受挫,有時他也想跟他們說說,說,你不可能一輩子都要這樣背著傷痕然後不往前走,然而他也沒有那麼堅強。
消極地、當發現他們將眼神轉開的瞬間,他把那些不協調並且彆扭地佔據了腦袋的東西先掃到一旁,然後彎起了有些滑稽的笑容。
他是喜歡他們的,那就是,即使他們各自都笨拙地只懂得抱著自己的悲傷,不懂得去愛人;他一樣是喜歡著他們的。
辰馬在返程的路上踩著大步。
回到那裡,一輪新月斜掛天邊。又是清晨。
試閱3:
「你會……在海裡淹死、被賣做奴隸、讓女人欺壓後半輩子。」高杉抓緊辰馬的手,閉著眼睛斷然表示。
他再接著數過辰馬的骨節,用鼻尖貼著嗅聞,時常在外奔波的他,身上有符合這種特性,彷彿風在不停流動的氣息。他進而碰觸對方的臉,有同樣的眼睛、嘴、鼻子,和另一個人相似的柔軟捲髮。
辰馬發出介於乾笑和缺氧之間的怪聲,僵硬地側歪著臉期待高杉會快點放過自己。
「哈 哈哈哈哈……你現在不當總督要轉行做摸骨算命嗎……」辰馬苦笑,高杉不理會他的掙扎,失去耐心地丟下辰馬特地帶來讓他學會操作的槍枝零件,在對方逃開之前 拉住他的衣領,想像著辰馬困窘的樣子,他將他拉近,恣意且貪婪地嗅聞男人身上的味道,像是初識生人的野獸,想記住視覺以外的印象。他想自己這麼做除了捉弄 友人外,更多也許是為了擺脫失明所致的焦躁,或是害怕遺忘人類五官的長相。
打從高杉被軍醫宣判,從戰場被流放到和平之地後,他一直都是那種坐立難安的樣子,喧鬧又尖酸刻薄,卻怎樣都令旁人覺得他在勉強自己。被天人弄傷的左眼已經確認治療無效,而右眼雖然沒有受傷,卻原因不明地失去視力,軍醫診斷為併發性的心因性失明,除了等待之外,無法可救。
他繼續壞心眼地鬧著辰馬,鼻子貼近頸間和下顎,那附近有風和海水的氣息,肩膀一帶沾染了路途上的塵土味。他順著肩骨的線條回到手掌,那雙慣於持槍的手上有槍油和金屬的鐵鏽味,這是坂本辰馬這個人的構成,他向後退開那些氣息,便彷彿回歸至黑暗。
辰馬驚嚇過度似地吐出一大口氣,好像都能聽見關節歸復放鬆狀態的聲響。
「高杉你別鬧了。」桂在一旁無可奈何地說,剛才他也遭受過同樣待遇(絕子絕孫、在人妖酒店賣身、和警察還有人妻糾纏不清),高杉朝向聲音,很輕地回了一句,我無聊,你們誰可以告訴我右眼什麼時候會好。
「我不知道。」桂乾脆地答,大有「反正你就是想藉機發脾氣我明白」的赴死和寬容意味。高杉其實也不是真的想生氣,只是一般閒聊,隱藏著不談很難受,說出來也許會好一點,他不喜歡被當成易碎物。
桂有些了無新意地提議,去外面走走吧,在室內待久了只會中二病和思想扭曲。高杉還來不及拒絕就被某個人抓住手臂,不容抗拒地帶往門口。
「我自己會走。」他莫名惱火,但那個某人卻還是堅持抓著他沒放開。他把認識的人全都恐嚇似地喊上一次,卻只得到桂爽朗的笑聲,只是個下人而已,你就原諒人家吧。
他們吵吵鬧鬧地上街,高杉和桂不停鬥嘴,辰馬則三不五時就被路上的漂亮小姐或商品勾走注意力,常常答非所問。但反正談話的內容也是廢話連篇,偶爾穿插幾句軍情或抱怨。高杉讓那僕役帶著前進,忙著吵架時幾乎忘記他有多討厭被當弱者對待,無心去注意那份對他來說太多餘的善意。
高杉無聊地開始亂猜那個陌生僕役的身份,尖銳地一口咬定能讓桂帶在身邊的人物,九成是新養的姘頭。他摸索那個人的手臂和掌心,極端失禮地預言對方以後會養天人當女兒,再被巨大的犬類一口吞掉,也許還會近視。
接著又開始造謠,假髮那傢伙喜歡背後位你明白了嗎。桂大聲否認,表示自己個性保守喜歡的是──诶你們看今年櫻花開得好早啊!辰馬更大聲地打斷桂的辯白。
代替暫時失去的視覺,高杉深吸一口氣,在街上充滿的食物和人潮壅塞氣息裡面,像被辰馬的言語暗示般,好像真的在這之中找到了櫻花的甜美香氣,腦海裡也漸漸浮現出櫻花張狂的顏色,和盛開時滿山遍野的景象。
在 這漫天的粉紅中,有一個他很久沒見過的人,緩慢地從櫻樹林中走了出來,手裡握著一把染血的刀,銀髮上還有幾片櫻花。對那個人的多年份回憶,很自然地從腦海 深處展開,彷彿真的就近在身邊似的,奇怪的髮色、低沉卻輕浮的聲音、身上帶著血的冰冷味道、力氣大得驚人的手,給人信任與依賴感的氣息。
他 想著這樣的景色的確很襯那個人,但又真實地知道這都是幻覺,錯過了見面的時機,之後在哪種場合相會都太彆扭。從他看不見後就沒再見過坂田銀時,像是對方發 了誓不願意再面對他那樣。理由他想像不到,但從傷病中清醒後,面對一片黑暗的世界,少了銀時的中二病廢話在耳邊,還真的有點無聊,總覺得從未和對方分散過 這麼長的時間。
不像桂和辰馬呢。他低哼了一聲,吵吵鬧鬧地趕都趕不走,沒空親自來時便寄一大堆用廢話構成的信,每次讓人念給他聽時,明 明不是寫信的人,卻反倒覺得自己才是被羞恥Play的那個。現在也還繼續著他們的垃圾話連發,要怎樣才能從櫻花聊到米價呢?你們是家庭主婦嗎?到底是來幹 嘛的啊!
「這還用問嗎!」桂討人厭地反問他。
「哈?????」高杉想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相當愚蠢。
「當然是因為想見你啊──」辰馬不知羞恥地說。
「開、開什麼玩笑!?」他從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只覺得血氣往臉上湧,不曉得該拿出什麼表情。他也看不見桂和辰馬的臉,真想知道他們是用什麼心情說著這種話。
「又不是某人──明明很閒,心裡也放不下,卻又老是裝忙不來。」
「對啊不像某人,說什麼不見你是為了你好,怕你太激動逞強(這點我到是認同),但聽起來根本只是膽小。」
「高杉君才沒這麼脆弱,活得好好的吶。」
「會受傷也不是某人的責任。」
「總之某人就是嘴巴上說不要,身體倒是挺誠實──卑鄙地利用高杉君的弱勢,還是跟來了。」
「我的弱勢?跟來?你們在說誰?」他反問,對於他們一搭一唱,口中暗婊的人物雖然有種似曾相識感,但卻又覺得身邊並沒有這麼溫柔到近乎笨拙的人。桂和辰馬停下那沒完沒了的吵鬧,在他的想像中他們正愣愣地互看一眼。
「……請當我沒說。」
「大家都很想你。」
桂 和辰馬突然默契十足地一起顧左右而言他,他試著威脅利誘,但毫無效果,話題輕易地被導向奇怪的地方,關於那個神秘人物的事再也沒人提起。他們返回高杉養傷 的宅邸,一路上依舊七嘴八舌地吵鬧,和來時沒什麼兩樣。但也許是因為在櫻花附近待了一段時間,高杉覺得身旁多了些淡薄的花香,和回憶裡坂田銀時的氣息纏繞 在一起,好像那人一直都在他身邊一樣。